
老子示范的人生常識
們多愛貼標簽,或說把人歸類,聽說我寫了《老子傳》一書,朋友就說我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。這當然省事。只是我不知道文化有什么需要保守的,那些聲稱需要保守文化的人其實是在玩弄文化,使得窮苦匱乏的心靈深受污染、毒害。文明的每一次大創(chuàng)造之后,都會產(chǎn)出不肖子孫來敗家造孽,偉大的五四諸子之后即如此,偉大的先秦諸子之后也如此。我寫老子,希望能夠借老子的人生來示范一種文明或人生常識。
時至今日,越來越多的人明白,我們的現(xiàn)代轉(zhuǎn)型是一種僭越人生常識的仿生生活,一個偽現(xiàn)代笑話。這其中有錯誤,更有罪行,用西方人的話,人民都犯下這樣那樣的罪錯了;用我們東方人的話,這是我們的共業(yè)。我們共同的業(yè)力帶來了共同的報應(yīng),水的污染、空氣的污染、食品的污染、土地的污染,地火水風或金木水火土都污染了。這個笑話通過手機、網(wǎng)絡(luò)、央視等傳媒無遠弗屆地傳遞給大家,大家笑過后繼續(xù)造業(yè)。
我?guī)е业摹独献觽鳌坊氐介焺e兩年的“首善之區(qū)”或所謂的文明社會,仍為房價等盛世現(xiàn)象吃了一驚。禁不住想到我的類人孩們,他們或我們至今仍無走路權(quán)也不會走路,沒有交友權(quán)也無意集會,沒有說話權(quán)也不敢自由放肆,我明白共業(yè)之于當代的意義。
在上海,我跟朋友出新落成的虹橋2號機場時,朋友們走進平行滾動梯里,我則在一邊昂首闊步,結(jié)果我遠遠地走到了朋友的前面。朋友們出了便捷的滾動梯后一臉沮喪,問我為什么有先見之明。我說,無他,看見了前面有三個人高馬大的“類人孩”,只要有三個以上就會擠做一團,更別說把滾動梯里的快步通道擋住。
我同樣仍為媒體的無恥和勢利而吃驚。一個意大利朋友說,你出去這么久,沒看到你們的媒體更垃圾了吧。那么多的小說、養(yǎng)生、中醫(yī)騙子……都是有毒的啊。是的,我確實看到了那么多談身心健康的書刊,看到了那么跑馬場繼續(xù)無恥地跑馬圈占同胞的頭腦和心智,看到那么多養(yǎng)生班、生命調(diào)理一類的講座。治國去之,亂國就之,醫(yī)門多疾。但這都是怎樣的醫(yī)者和媒者?舍本求末地指導(dǎo)同胞的生活、裝模作樣地妖魔化我們的祖先。而四五一代和八十年代一代,這社會的中堅兩代,多少都受過相當?shù)慕逃?卻也仍緣木求魚地、隨波逐流地關(guān)懷自己所謂的身心健康。
我知道有權(quán)的媒體仍在威福,無勢的媒體在裝孫子做二丑地媚俗或媚雅;只是確實仍為我的朋友參與其中的罪性吃驚,雖然我的媒體朋友多半不會同意我的意見,我一些媒體朋友甚至感覺好極了悲壯極了文化極了。媒體不愿意發(fā)表年輕無名者的思想,不愿給精神生長的空間,它們說,那樣的文字太慢,那樣的文字需要解釋,那樣的文字沒有市場……它們追求把大家的眼球抓住的快餐文字,讓大家的心跳、腳步、呼吸、生活節(jié)奏加快,再告訴大家要注意平和、身心健康;它們提倡文化,它們自己從不曾有三天安靜的狀態(tài)去讀書思考親近自然;它們污染讀者和市場,它們卻說是在為讀者和市場服務(wù)。它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,不覺得自己在造業(yè)。
我在《非常道》里收了有關(guān)魯迅的一條:在他去世前兩三年,他跟朋友談?wù)撟疃嗟脑掝}是“中國式的法西斯”,他跟人說:“我有生以來,從未見過近來這樣的黑暗,網(wǎng)密犬多,獎勵人們?nèi)ギ攼喝?真是無法忍受。非反抗不可。”但他又悄聲對朋友說:“遺憾的是,我已年過五十。”我經(jīng)常想起這條言行,因為我自己也年過不惑,我日益面對自己失去新銳敏感的心靈而無能自已。
是的,我已經(jīng)日益脫敏。我不愿意冒犯我的朋友,不敢冒犯我們的媒體。我不再是一個敏感詞了。但這一切付出多么大的代價啊。我的身心疲憊。我跟同胞一道犯下業(yè)力。生態(tài)、世態(tài)、心態(tài)秩序完全失衡,我們多多少少參與了這種種罪行。我寫了龔自珍以來的“中國男”,讀者朋友好意地理解為是我呼喚純爺們的作品,其實我哪里還有那樣的心力。
在一個污染的時代,個人有何作為?我經(jīng)歷了中年喪亂,在窮窘孤絕的狀態(tài)里,我回到自己的文明源頭,我寫《老子傳》,我知道只有能夠面對自己的人才有解救之道。我希望我的《老子傳》能夠救贖自己,我們必須先把自己救出來。確實,在寫作《老子傳》的日子里,我對自己的微笑最多了。那確實是開心的日子。我希望我寫的文字能夠慰藉人類的良心。吁嗟默默,誰知吾之廉貞?有朋友說《老子傳》是我回向社會的溫情之作,我同意。老子本來就是一個有著至情的人類之子。就像人們對我的誤解,說我是中國精神的最大破壞者一樣,人們對老子的誤解也是令人悲憫的。
據(jù)說老子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的西文譯本有200多種,在西方的傳播非我們所能想象。但從黑格爾、尼采、托爾斯泰到愛因斯坦、海德格爾,都未必讀懂了老子。卡夫卡坦言:“老子的格言是堅硬的核桃,我被它們陶醉了,但是它們的核心對我卻依然緊鎖著。我反復(fù)讀了好多遍。然后我卻發(fā)現(xiàn),就像小孩玩彩色玻璃球游戲那樣,我讓這些格言從一個思想角落滑到另一個思想角落,而絲毫沒有前進。通過這些格言玻璃球,我其實只發(fā)現(xiàn)了我的思想非常淺,無法包容老子的玻璃球。這是令人沮喪的發(fā)現(xiàn)……”我希望這些往而愿返的現(xiàn)代精神能夠在我的書中找到呼應(yīng)、安慰和歸宿。
我在上海短暫逗留的時候,北大的朋友給我出了一個上聯(lián):海上繁華難破老子寂寞。我對的下聯(lián)是:山中云水愿征諸君深情。(作者:余世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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